自盘古开天辟地以降，破鸿蒙而生万物，经过亿万年生物进化机制的澄滤与遴汰，人类终究凭借其智能与生理优势，以近乎「光荣革命」的形式和名义，作为物竞天择的胜出者，引领众生迈进了赏心悦耳丶多姿多彩的「有声世界」，并进而赢得了物种革命与丛林博弈的终极胜利。
上帝赋予人类以自绝於世的某种「超级进化」能力，以及区别於万千物种完全意义上的独特性，在於人类的语言功能及其所承载的思想性。千百年来，人类藉此在物种进化的博弈征程中脱颖而出，愈益高贵而显赫。不幸的是，这一独特物种正以语言器官闲置的方式抗议上帝的宝贵恩赐，由此一步步迈进历史螺旋式上升的怪圈和难以自拔的逻辑循环。
语言是人类的专利，基本上人人平等。可是，生活中存在这样一种心理悖论：在一个整体沉默丶集体失声的社会，沉默却喧宾夺主，成了社交舞台上最喧闹的零分贝乐章。它与我们形影相随无所不在，它形同利剑足以触及我们的「精神骨髓」，它无时无刻不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扮演着一种近乎「皇帝的新装」般存在，但我们无论内心多麽精明思想多麽深邃眼光多麽犀利，就是始终无法破解这套「沉默的密码」。根本内在逻辑在於，沉默永远掌握在沉默者的手中，隐匿於在他们深不可测的内心深处，悄无声息丶遁於无形，而我们只能永远充当沉默的旁观者丶沉默者的揣度人。简言之，沉默有一种无声的强大力量，能够打败一切喧嚣与狂躁。也正因如此，沉默者才得以在繁华的社交圈子里自行其道畅通无阻。
沉默不是「城府」的同义词，更不是「境界」的代名词。沉默是无话可说或不知道如何说话，城府是有话不说或不轻易说；沉默者用空洞的沉默跟世界对话，城府者用饱满的心灵跟世界对话；沉默者是「境界」的门外汉，城府者是「境界」的护道士；沉默者开口是被别人逼出来的，城府者开口是被自己逼出来的；沉默者嘴上不说话心中无思想，城府者口中无话语心中有路数；沉默於沉默者而言是一种习惯，城府於城府者而言是一种修炼；保持沉默是对世界的消极逃避，胸有城府是对世界的巧妙规避；沉默是沉默者的挡箭牌，城府是城府者的杀手镧……
沉默者倾向并热衷於将其与人性之美混为一谈，本质上无异於「价值观抢劫」，堪称语义上的巧取豪夺。如果非得找个买单者或替罪羊，不妨认为，是人类的技术发明埋葬了其自身的进化。在一个信息技术日新月异导致网络社交工具及其物质载体手机「伴侣化」的时代，社会因此而愈来愈「沉默化」也就在所难免。曾有一张朋友发来的照片着实让我思忖良久五味杂陈。一家三口去饭店吃饭，可能才点完菜，桌上空空荡荡的。趁闲着没事，夫妻俩相对无言，「抬头不见低头见」，各自玩起了手机。玩着玩着，把身旁无所事事的孩子给「玩」睡着了。於是，一家三口在餐桌上就这样「各分东西」了。把玩手机重於陪伴子女，微信聊天胜过倾情家人，如此「贪玩」，何以结为夫妻，又何堪为人父母！
沉默既是沉默者的通行证，也是沉默者的护身符。当沉默成了一种习惯，沉默者离自我愈来愈近，却已然离他我渐行渐远。常言道，「沉默是金」，可事实果真如此吗？笔者倾向於认为，这话更多地是为那些该说时无话可说丶以「难得糊涂」自我开罪的意淫者之答辩词。沉默本质上不是也不应是所谓「城府」制造者的思想工具，而更多地成为了语言与思想的双重障碍。真正有思想者，往往是不轻易开口的能言善辩者，而决非闭牙锁齿丶「金口不开」的有口无言者。
自认为不善言辞丶不喜交际的周姓哲学学者在一篇文章中，以他的个人价值判断「让我们学会倾听沉默」：「在万象喧嚣的背後，在一切语言消失之处，隐藏着世界的秘密。倾听沉默，就是倾听永恒之歌。因为我们最真实的自我是沉默的，人与人之间真正的沟通是超越语言的。」为给自己的沉默秉性寻找一个价值观出口，周理直气壮地断言：「倾听沉默，就是倾听灵魂 。」我不知道，周的「沉默论」是否有几分言不由衷的苦涩内化於心从而只能以「沉默」示人？我更无从知晓，他的自圆其说是否隐藏着几分难以名状的自我暗示或自我激励？我惟愿相信，「周论」的证真存在一个无法实现的理论假设：每一位沉默者必须首先是一位坚守内心秘密丶具有超凡思辨能力的哲学家，且他必须生活在人人即便都是哑巴也能畅通无阻以心交流丶从而活得有声有色的唯美世界上。总之，从该文，我虽幸运地读到了富於个人「哲学逻辑」的优美思想，却也遗憾地看到了一具自闭於理性世界的「沉默灵魂」。
人们为什麽愿意选择沉默？循其流而溯其源，实因沉默乃个体面临言语表达障碍时自我保护的最後一道防线，是其视为维护个人尊严最具防守功能的一把心理利器。他们担心言多必失引来不测之患，他们视祸从口出为万恶之源。於是，他们基於宁可少一事丶不可多一言的交际哲学，选择以沉默的方式从五彩缤纷的人际社会逃之夭夭。简言之，不愿用语言表达自我，此乃其一。其二，由於表达障碍，他们不能让自我以响亮的语言形式存在於互动性人际关系之中，从而成为社交圈子可有可无的旁观者。
沉默不是隐忍。真正的忍者，内心必然是轰轰烈烈的，蕴藏着巨大的思想能量，只不过等待一次爆发与输出的机会罢了。而沉默者内心则如一潭肤浅的死水，波澜不惊，却没有任何深度。与他们交流，发话者如履薄冰谨小慎微，应答者不知所措结结巴巴。「问一句，答一句」，中间隔着一道深不可测的心理鸿沟。枉费口舌，还不如大家都选择沉默的好！「我陪你沉默」，是与沉默者交流的最好方式。
如若有一天，当所有人都选择了沉默，这个世界也就彻底沉没，回归了其生命的原点。
（作者系上海诗词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