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回，一个老朋友没头没脑地问：“你这老儿写诗，为什麽总是‘返步’？”醺老儿愣住了，正在寻思该怎麽回答，他意犹未尽，又接着问：

　　“如果‘返步’的是老顽童，还可以理解，他是把头当脚走路。但你这老儿虽然整天泡在酒缸里，也没见认真醉过，怎麽一写起诗就颠三倒四？”

　　朋友一下子问这一大串话，也一口气就犯了好几个错误：

　　一丶醺老儿写诗，不“总是”“返步”，有时候也“原步”；

　　二丶老顽童不是“如果”，而是真的常常“返步”；不单是他，吟友之间，逸峰兄也时常采用这方式唱和；

　　三丶这位老朋友应该是金庸武侠小说迷，却背记得不熟：用头走路的并不是老顽童，而是老毒物欧阳锋；

　　四丶老顽童极可能以“倒竖蜻蜓”姿态走路，闽南话叫“骑飞鱼”，但他会用手，不会用头；他的头只用来出歪主意捣蛋丶想正经事痛斥日寇；

　　五丶“返步”并不是“颠三倒四”。

　　想回答老朋友的问题，必须先给“返步”下个定义，从“唱和”说起。

　　古往今来，文人之间不断互通文字讯息，你给我一首，我也回你一阕。

　　这种交流，如果各押各的韵，通常是相赠诗词，必须挑选适合形容对方的字韵。但有时双方声韵上，有某些程度相似或相同的吻和，就像新疆草原唱者对唱一样，所以叫“唱和”(“酬和丶和吟丶酬唱丶酬吟……”)，往来两次以上的叫“叠韵丶叠唱丶叠吟丶三叠丶四叠……”。

　　二

　　唱和双方有时候采取相似的韵，例如唱者用“东丶同丶中丶翁丶逢”五韵，和者回以“东丶童丶风丶通丶红”，虽然不完全相同，却都属於《佩文韵府》(俗称《平水韵》)上平声丶一东韵；这类型叫“依韵”。

　　如果双方采取完全相同的韵，用韵次序又丝毫不变，唱者用“东丶同丶中丶翁丶逢”，和者也回以“东丶同丶中丶翁丶逢”，这类型叫“次韵丶步韵”。但醺老儿比较喜用另一个更准确的称谓：“原步”或“原韵”。

　　“依丶次丶同”等字意思交互彷佛，难免暧昧；说“原步”绝对错不了！

　　如果双方采取完全相同的韵，但次序上有变动，这类型就叫“同韵丶用韵(这样叫非常不妥，却是古人所订)”，可能产生以下四种配合：

　　一丶次序推前一位，唱者用“东丶同丶中丶翁丶逢”，和者回以“逢丶东丶同丶中丶翁”；这分类叫“上步丶进步”；

　　二丶次序退後一位，唱者用“东丶同丶中丶翁丶逢”，和者回以“同丶中丶翁丶逢丶东”；这分类叫“下步丶退步”；

　　三丶用这些相同的韵，就像毕卡索的画，先摔碎，再重新组织次序，就像万花筒一样，变数最多，可能产生各式各样的组合，例子多不胜举，就免了；这分类叫“跳步丶漫步”；

　　四丶最後一种分类，则把这些相同的韵，全面倒过来押，唱者用“东丶同丶中丶翁丶逢”，和者回以“逢丶翁丶中丶同丶东”；这分类叫“返步”，也正是老朋友问醺老儿为什麽“总是”用的那种方式。

　　其实醺老儿虽然比较常用“返步”，但并不反对“原步”，而且每次读了好诗词，都要想方设法去“原步”。抄柳永词於下说明这一点：

　　《雨霖铃》/ 柳永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三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这种境界，如果是作者的亲身经验，这位乡贤就不枉在世上活一回了；

　　如果是他想像出来的，单凭这一句，词坛也该由他来领风骚！

　　我辈写诗填词，往往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唯恐用字重复，坏了语气。

　　且看这阕《雨霖铃》有多少重复字：“无绪丶无语”丶“多情丶风情丶晓风”丶“去去”了，还来个“此去”丶“千里丶千种”丶“更那堪丶更与何人说”。有了这麽多重复字，念起来非但不觉得别扭，而且流利顺畅自如；作者的才华可见一般。面对如此好词，醺老儿怎能不想“原步”？！

　　现代填词，常见词牌外加小题的惯习；宋代还不流行这一套，所以这阕《雨霖铃》就延用常例，以首句“寒蝉凄切”为名称；不过，如果一定必须替它起个题，叫“送别感怀”最贴切。而醺老儿纵使再渴望“原步”一番，也不会笨到更兼“原题”奉和！理由很简单：“送别”的种种刻骨铭心感觉，已经被柳屯田写光写绝了，何必自讨没趣再去跟他争锋？！这就像东波学士的《念奴娇。赤壁怀古》，醺老儿同样很想附庸仙品，却不会全单照和；先别说醺老儿没去过赤壁，就算去了，公瑾小乔丶诸葛孔明都让老苏抢先怀吊了，难道要去歌颂黄盖屁股挨板子丶曹阿瞒惨败，差点投江？！幸好这两阕婉约派和豪放派的代表作词韵都已熟记在心，也终於找到适当的机会完成夙愿，经过情形将来再另文报告，题外话就此打住。

　　醺老儿的诗词，九成以上是唱和之作，使用“返步”韵法，不但布局丶组段丶造句丶遣字都能重新开始构思，又可以避免跟原唱许多字位重叠。

　　这就是醺老儿常常“返步”的原因。老顽童也常用，醺老儿虽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多少可以猜想是他的叛逆性在起作用。至於逸峰兄，与老儿神交已久，深知他宿儒硕哲，大雅君子，你经常“返步”奉和他，他也礼尚往来，“返步”赐和。正是：

　　思维反向猜童佬

　　仰止高山数逸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