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内，我的记忆里，过年最常听到的一句话便是：大过年的……但是，还有一句话，在过年之前，也是人们常常说的：“过年就是过孩子。”

邻居见面，各自拎着大包小包采购的食材、酒水、装饰，但是问起来，很少有人谈及对节日的期待，往往还要轻轻叹口气说：“嗐，过年就是过孩子。”

“过年就是过孩子”，有一种微妙的退让与自我压抑。成年人似乎不允许自己太兴奋，好像期待节日是一件“孩子气”的事，不够稳重。唯有把盼望转嫁到孩子身上，才算合理。

但今天，我在马尼拉的一家商场，竟然看到一块倒计时牌，上面写着：“距离圣诞还有86天。”我几乎是被惊得哭笑不得。

圣诞装饰是从一个月前就摆出来的，我觉得这可能是全世界最长圣诞了。连我这个不怎么喜欢拍照的人，都特意给孩子和圣诞树拍了张照。但我实在没想到，圣诞装饰摆出来一个月，距离圣诞还有将近三个月呢，又搞出了一张倒计时牌。

在菲律宾，九到十二月被统称为“Ber months”，因为这四个月份名都以 -ber 结尾。成年人、老人、青年，所有人毫不遮掩他们的喜悦与盼望。节日倒计时不是给孩子看的，而是给所有人看的。他们仿佛觉得，期待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作为天主教国家，圣诞节在菲律宾不仅仅是节日，更是宗教生活的核心，是一年中最神圣的时刻。对他们而言，提前期待圣诞，并不幼稚，而是一种信仰的延伸，是一种虔敬的仪式。哪怕倒数一百天，也并不显得过早。

这与我们的农历新年在基因上就有不同，我们的传统节日多与农耕周期、祖先祭祀相关。本就显得庄重与温情，如今节日又被越来越多的责任与负担裹挟：买票、奔波、送礼、待客、操持，成年人渐渐失去对节日的纯粹期待，这是事实。

不过更重要的还是文化对人规训，中国文化强调含蓄、持重，认为“喜怒不形于色”才是成熟。太明显的兴奋，显得浅薄。于是，成年人便羞于承认自己的盼望。

而菲律宾文化外放、热烈，快乐不仅要说出来，还要唱出来。他们没有“乐极生悲”的说法，相反，他们相信一切欢乐都是上帝的恩典，唱歌、跳舞、庆祝是对信仰的回应。越是生活不易，越要放声歌唱。对他们来说，“乐极”不是危险，而是抵御悲伤的方式。

这心理当然也与地缘和历史有关，人们常说，是多灾多难造就了菲律宾人及时行乐的个性，但若仅凭这一点来解释，未免过于单薄。毕竟，中国历史同样灾荒频仍，却反而养成了另一种性格：瞻前顾后。

这差别的背后，其实是历史与文化的分野。中国的灾荒多是可预期的旱涝虫灾，唯有储粮、唯有谨慎，才能让家族延续，因此忧患意识被制度化，甚至成了代代相传的生活智慧。

而菲律宾的灾难常是突如其来的台风与地震，人们无法靠积蓄或制度来防御，只能靠宗教、靠节庆、靠当下的热闹来抵御不安。

一个民族选择了“防”，另一个民族学会了“忘”。这两种心态，都源于人对生存环境的深刻适应。

在菲律宾，节日就是最稳固的情感锚点。它像是一盏灯，照不亮一切黑暗，却能让人相信生活还值得继续。

可是，光明的背面，总有阴影。

菲律宾人的这种热烈，对个人来说，太强调当下，缺乏长远规划。节日是情绪的支柱，但节日一过，现实依旧残酷，落差更大。

对国家而言，漫长的节庆削弱了效率，让结构性问题被掩盖。人们因为乐观而少了愤怒，社会矛盾因此一拖又拖。

但我也不忍用苛刻的批判去看待这一切。毕竟，这种热烈确实让这个民族拥有惊人的韧性。一个多台风、多贫困的国度，如果没有这样长久的节日氛围，生活的重量可能更加难以承受。它像一剂甜美的止痛药，让人们在苦难中依然能笑、能舞、能等待明天。

我只是从菲律宾人身上，想到我们自己，克制令我们拥有更长远的规划，在喜乐背后保持清醒。可是，当我们把盼望都让给孩子，心底是否也少了一份纯粹的光亮？这对孩子好吗？对我们自己好吗？

节日，本该属于所有人。 孩子的欢腾，大人的盼望，老人的念想，都是同等重要的。

想起商场里的倒计时牌，我心里有些柔软。那种不加掩饰的热情，是把一个民族对欢乐的浓烈盼望，挂在了商场中央。

中国人用含蓄抵御无常，菲律宾人用热闹对抗黑暗。“过年就是过孩子”，和“距离圣诞还有86天”，看似两句毫无关系的话，实际上是两种心灵逻辑的回响。

节日的意义，或许就是让人们在纷繁的生活中，找到一处安顿。有人选择克制的深沉，有人选择热烈的欢腾。无论哪一种，都是人类在面对不安时，交出的温柔回答。

我只愿我自己，可以结束“过年就是过孩子”的轮回，像孩子一样坦然地去盼望，又如何呢？即使不能，我也会在未来每一个节庆，想起今天，想起商场里那块倒计时牌，至少它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克制不是唯一的真理。

我的孩子会永远拥有一张9月1日同圣诞树合影的照片，那是他心灵深处一生的秘密基地——他再也不需要因为兴奋和期待，而感到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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