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再三，我一字一按，删除微信上准备发送给同学D的“邮资麻烦你到付”的文字，望着空荡荡的界面，像心里被掏空一般，无奈，却舒坦了。

　　自从新书出版，我想方设法，使出广大神通，盘点身边屈指可数的人脉，厚着脸皮，求朋告友，竭力推销堆积在书房一角的几百本书。

　　少年的心事，最容易触景生情，在夜色阑珊之际，往往愈发不可收拾，不吐不快。在昏黄的灯光下，所有的感触被涂鸦成文字，那是多麽畅快的游走。於是，抽屉里塞满了一叠风乾了的乾瘪得不忍卒读的文字，羞郝地躲藏在角落。然而，敝帚自珍，羞赧的抽屉充满着我万般情感的表达。

　　望着日渐胀满的抽屉，我内心的渴望也随之萌发丶膨胀——何不将这些待字闺中的文章出版，让丑媳妇见见公婆，去勇敢面对众人的挑剔。

　　美好而大胆的念头一出，又难免踌躇起来，当今写作大家济济，好文充栋，我一籍籍无名小辈，谁稀罕你的文章！即使书出版了，谁买你的账。自费出书，虽只印区区的五六百本，得一万多块大银，不是个天大的数字，却得耗费我三个月不吃不喝的工资。更何况，这几百本书如何转换成经济价值，撒出去的网如何畅快地回收，是个问题。

　　朋友说，你身为教师，桃李满天下，到时让学生帮帮忙，不成问题。

　　话虽如此，我一个教书匠，虽穷酸，是绝不向学生兜售任何东西的。

　　或许是卖弄自以为是的风雅，或许是脑子进了不该进的水，出书的心动指数不断攀升，遂掷万金决心出版。又与出版商再三讨价还价，终究将书稿付梓了。

　　几个月的漫长等待，那散发着清新墨香的书，千里迢迢，与我见面了。放在手中不停摩挲，感觉这些书像是我栽下的一株株无名小花树，在我精心养育下，终於长成亭亭的模样，开出一朵朵花来，虽然不娇艳，至少在我眼中，她们是美丽的，而养育她们的时光，又是一段多麽美好的陪伴。

　　如何把这些凝聚着我的心血丶自诩为美丽的有一定看头的书推销出去，以捞回点我那“巨额”投资，成了我头痛的当务之急。

　　俗话说，“无饲鸭母不识蛋”，我不曾做过买卖的营生，卖书的事如棘在握。

　　我不禁畅想起来，我有诸多同学丶朋友如今都走上了某些单位的领导岗位，有的是单位一把手，倘若凭借同窗之谊，多年的交情，不看僧面看佛面，每人支持二三十本，或者五十本，甚至上百本，当不为难才是。如此，连卖带送，区区五六百本书，很快就清空了。

　　我美美地想着，愉快地憧憬着。

　　然而，我不禁担心，我乃一草根平民，虽曾与他们在同一起跑线上，如今他们早已远远地甩开我，与我拉开了一段让我望尘莫及的距离，他们还能领我与他们的这份薄情吗？

　　好歹，我得试试，走着瞧。

　　这人生中的第一单，先找谁好呢？我迅速在屈指可数的人脉中筛选出几个自认为有效的信息来，经过一番艰难的肯定否定又肯定的激烈思想斗争之後，终有几个人头率先亲切地浮现出来。

　　W君，好友一场，已是单位一把手，我战战兢兢开口，他爽快地答应：老交情了，带20本来。

　　旗开得胜，好不畅快！他的慷慨大义，给我极大的鼓舞，我似乎看到卖书路上形势一片大好。於是驱车百里，一路心花怒放，送货上门。他交待门卫接收，我提书随门卫来到办公楼一层的角落房间，里面堆满废旧书籍和各种本子纸张，一股长满霉味的气息汹涌着扑面而来。

　　“喏，放这。”

　　“就放这？”我猜疑他是弄错了。再问，他确定是领导的交代，没错。

　　看着我那散发着芬芳墨香的新书，与一堆零乱杂物同处一室，被打入冷宫，我甚至可以预见我可怜的书即将面临的悲惨命运，感觉眼前这些先来的宿主，似乎正不屑地嘲笑我，幸灾乐祸地欢迎我的新书的加盟，寂寞的杂物间生发出一种久违的欢愉，我顿然感到一阵凉嗖嗖的歉疚袭上心头，再从鼻孔酸酸地逃离。

　　K君，我与他有过数面之缘，又曾是酒场战友，相处甚欢，前不久登上领导宝座，主宰一方。虽是熟稔，现在他已是领导，久未谋面，不好意思开口。同学H与K往来甚密，我请他帮忙牵线推介，H爽快应允，幸得他从中周旋，K答应10本，我满怀喜悦送货上门。

　　“哦，你就是某某某啊。”在单位大门口刚好碰上K。

　　听他这席话，我茫然无措，一时语塞。这是什麽剧情，才过几个时日，他竟不认得我了，我与他咋就成了陌生人？莫非真是时位移人？看着他西装革履的体面，迫使我勾想起闰土和水生来……我尴尬地无地自容，虽是初夏，阳光不热，我已如芒在背，脸面潮热，不觉汗涔涔了。

　　书交给他，我仓皇而逃……

　　热情的H又打电话给他另一个当“头家”的同学，似乎是为让我听得清楚，他按下免提键，一阵热烈的寒暄之後，言归正传。“是你介绍，又是你的同学，那就拿5本来。”话音刚落，H连忙按掉免提键，一面尴尬。

　　“没事，1本，我也得感恩！”我安慰道，心里嘀咕：“5本，算了，不如我送给他罢了。”

　　S君，中学同学，虽非单位领导，也领导班子之一，是有头有脸的人，我托他能否让他们学校支持下，他慨然应允，但得与领导打招呼再回复。几天後，他来电，声音带着点歉意，说不好意思只要10本。我说已感激不尽了。照例送书上门。临别，在办公楼下偶遇另一同学，得知来意，愤然道，偌大的单位，怎麽才10本，欲去与领导再要20本。我连忙把住，双手抱拳，作揖，连声说道：“不错了，已感激万分了，不为难了。”

　　我这折腰作揖连连的情状，又使我想起家乡雕塑大师陈文令那尊摆放在哪个门口，弯着九十度腰，咧着笑脸作揖相迎的“小红人”的雕塑作品，那姿态，竟极像我现在的状态，只是那满脸的堆笑，是感激，或者是逢迎，抑或恭维，或是有苦难言……不愧是大师，千般滋味，尽在其中。

　　同学L君，也是单位头头，虽然平素里我与他几无联系，看在几十年老同学的情份上，定会助一臂之力。我壮着胆，给他发信息问候，他诺诺连连，待我说出真实意图，再没下文，他微信的头像，自此不曾出现令我期待的那个鲜红的点。

　　Q君，我与他及他的父兄都有过十几年的交往，算是至交，不密切也亲切，让他支持二三十本，情理之中吧。我美美地想着，驱车到他掌权的单位。茶过三巡，说明来意，他说，拿8本吧。

　　“拿10本吧！”我似乎憋足了一口气，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其实，我本想开口20本的。

　　这是在作贱自己，实在是颜面扫尽，有辱斯文！我再也受不了这种屈辱的交易，再没有勇气央求於人了。既然如此，等着送给有缘人吧。

　　网友J，索书一本，碍於情面，我免费赠送，只要让他到付邮资。谁知，两天後，我接到快递小哥电话，说得付邮资，书他不要了。我才想起，没有跟他说明付邮资的事——我想他付邮费是理所当然的。我对快递小哥说，那书免费送你吧，“我要那书做啥，我还得付快递费呀！”

　　哪里料到，我的书竟成了烫手的山芋。

　　好友X，索书2本。有了前车之鉴，我事先声明，书费免，邮资到付，他应允。过几天，快递小哥来电，说他打了两次电话，没人接听，不再配送投递，得自己取件。我马上联系好友X，他竟说，他不知道是快递小哥来电，陌生电话，他一概不接。我让他自取，又说，路途太远，没法取。怎麽这投递取书，全成了我的责任，我耐着性子，压着骂娘的怒气，好说歹说，方才了事。

　　我心灰意冷，书，不卖了，受不了这份罪；书也不送了，不自讨没趣。

　　“别折腾啦，现在谁还要看书，尤其是你那无用又无趣的书。”悔当初，不听老婆的劝，如今，花钱找罪受，费力不讨好。活该！

　　可是，这终究是我自找的苦吃，得忍。况且，不经这番周折，我哪能体会人世冷暖，人情凉薄如斯。

　　其实，卖书路上并非一无是处。

　　网友L，素昧平生，因在网上看过我的文章，心生喜爱，竟一口要15本，让我不免一翻翻江倒海的感慨。

　　Y君，算是校友，交往数十载，好文墨，同道中人，又豪爽，开口30本，又让我心生感动。

　　好友Z，历经跌宕人生，仍在生存路上苦苦挣扎，径直转来书款，索书25本。我凑齐30本，聊表不尽感激。

　　几个月下来，硬着头皮，使尽浑身解数，厚颜无耻地求上求下，连卖带送，终於出手200多本，回收近半成本，心里总算有些许安慰，之前卖书的种种不快，一笔勾销。现在回想，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怕是难以相信，这卖书的情节，好像是我自导自演的一出滑稽无比的荒诞剧，无论我有多强大的想像力，都难以构思出如此惊奇的故事，而我是唯一的主角，这个主角只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荒唐小丑而已，其间各种结局意想不到，也合乎情理。不得不嘲笑起自己太过迂腐天真了。

　　一本书便洞见人生百态，这社会，煞是精彩！

　　卖书如此艰辛又难堪，剩下的书不卖也罢，白送也罢。

　　如此，我在单位微信群发布：拙作已出版，欢迎免费索书。

　　我想，这下该一呼百应了吧，何况，这是一个有知识的群呢。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我心飞扬向你发起翻牌比大小对战，赢就得100M流量。”

　　这一条消息如一枚重磅炸弹，群里瞬间硝烟四起。

　　“福利来袭，200元超市购物卡免费领。”

　　“测测你穿越到古代里哪个人物，准到服了！”

　　……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条条充满诱惑与噱头的信息，如一波波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浪潮，很快，我那免费送书的帖子被淹没在这些杂七杂八的信息滚滚洪流之中。

　　书，终究还是敌不过这些有趣而实惠的游戏。

　　“还差四十块，手机免费拿，快来帮我砍一刀……”

　　突然，手机微信又弹出一条血淋淋的新信息，好像谁的哪一刀，正中我的心头。

　　又数月後的一日，同学D发来信息索书，我早已提不起一丝卖书或者赠书的兴趣，拖了好一段时日，懒得寄书，以致於要忘了。大抵过了一个月，某日，D问，怎麽没收到书？好吧，再送一本，下不为例。

　　我在微信上写下“邮资麻烦你到付”这几个字，忽想起什麽，又不安起来，同学一场，不如再做一次好人丶憨人，邮资，我也付了，白送，又有添头，免得又徒生出哪些无厘头的事端来——这使我想到赫尔墨斯雕像的故事，於是，坚定地按下删除键。